今天是连载的第二篇,来自可达。前情提要。我一直感觉可达以后注定名留考古史,我就靠抱他大腿在可达纪念馆里混个一席之地了——合影左三是他的司机汉洋。
可达在科拉教堂(Church of Holy Savior in Chora)拍摄
讲一个故事、拍一部电影,真假不重要。只要细节丰富,就让人相信。
我们情愿相信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因为这个世界充满细节。任一时刻,看向任一角度,都能发现茫茫多的细节,满坑满谷,此前从未留意,此刻历历浮现眼前。这些细节细致、随意,不可捉摸,让人觉得,不会有人劳神费力,生搬硬造,只为了模拟出这些细节。
鉴定一幅画、一件瓷器,也是从细节着手。所谓细节,是美丽的瑕疵。这些细节是制作中不可掌控的随机过程造成的,是不经意的下意识造成的,或者是数百年历时变化的结果。制造赝品需要及时回本,因而等不及数百年的时间来累积出这些细节,只能人工模拟,以期速成,结果就在生造的细节中露出马脚。
考古学这门学科,工作是「观察细节」。成为考古学家,就要有观察细节的本事。他到一处遗址,或者端详某件文物,脑海中不停地构想全景,双眼不停地寻找细节。好像只要看一眼,或者用手一摸,电光石火之间,就知道一件文物来自哪个时代、哪个地区。这是因为他能读取文物中的细节。
我在考古系花最多时间学习的就是如何阅读细节。例如,我学建筑考古,就要了解怎么读懂建筑,知道看一座建筑该从哪里看起。有个先后、主次、详略的顺序。先看屋顶,再看斗拱,再看梁架、柱础、台基,最后看门窗装修。这些是「有用的细节」,是最重要的细节。读这些细节,就知道这座建筑什么年代、什么等级、什么样式。
其实那时候我根本不懂细节。我只是在对照着课堂上学到的知识,按图索骥,寻找「有用的细节」而已。那些细节确实很有帮助,让我感觉自己看明白了古建筑。
过了很久,我才明白,没有有用的细节,没有重要的细节。
毕业前一年,我们外出田野调查实习。走十几个省、一百多个县,画图、做测绘。白天工作,晚上到宾馆,大家凑在教授的房间里,把电脑连在电视屏幕上,开始上课。教授说:这次考察的目的,是锻炼全面观察、全面记录的能力。全面记录,就是不加分辨、不加判断地记录。忘掉课堂上学到的一切,只需拿着相机,多拍,多画,多写。 有一次,我们一起爬泰山。登山沿途,有许多寺庙、道观、摩崖石刻。我们一边攀爬,一边不停拍照、做笔记,希望记下所有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以免遗漏。我们分工合作,自信把所有重要的细节都拍了下来。晚上到了宾馆,教授的问题却是:泰山的登山道有几种石材?分别来自什么时期?我们傻了,因为一路拍了许多古迹,却唯独没有留意脚下的石阶。
还有一次,参观一座宋代的古寺。花了一整天的时间,爬上爬下,里里外外都看了个遍。每个人都拍了几万张照片,把相机记忆卡都塞满了。回到宾馆,教授问我们:这座寺庙里的消防栓都分布在什么地方?大家都不做声了,因为没有留意这些「现代」的细节。
当时感觉这是教授故意刁难我们。后来,我自己也成了考古学者,才知道这是宝贵的一课。我们学习考古,学习古建筑,学得越久,掌握得越深入,就越是产生一种「分别心」,好像这一部分是更重要的,这座建筑是更有价值的。不停地做判断,做分辨,寻找最有意义、最说明问题的那些细节。
问题是,正是这种「分别心」,这种判断力,限制了我们去做真正的判断。当我们执迷于预设的规则,去追寻「有用的细节」、「重要的细节」时,我们同时也在忽视大量的看似不重要的细节。那些无聊的、平庸的细节,那些于结论毫无影响的细节,我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两种考察记录的方法,背后是两种观察世界的范式。一种是穷举式的,只顾把一切细节都收集起来,只求覆盖全面,满遍无遗。一种是分析式的,目的是寻找一个可以用来解释的结构,找到其中的「关键」所在,找到运行逻辑和层次。后面这种好像是更高级的范式。但是,当我们抱着预设的优先级来观察世界,我们就不会看到任何新的东西。我们最终观察到的结果,只是脑海中已经存在的框架,被附会到新看到的现象上。
如果只是拿着已经成熟可靠的观察方法来观察世界,那么我们永远只有观察,而不会有洞察。洞察不是从「重要的细节」中形成的。洞察是从以前没被留意过的细节中涌现的。
就像如果只看泰山道上的寺庙,而不去看那条被踩踏千年的登山径,那就不会知道这座山怎么被开凿出来,怎么不断被探索、开发、改造,千年来僧道、香客和朝圣的信徒怎么来到这座山,在这里住下,修行,把这片千仞之高的岩壁开拓成热火朝天的道场。那就只能写一些俗套的寺史,和那些歌功颂德的功德碑一样。
主动去寻觅那些不关键的细节、不重要的细节、非正统的细节,就是要把我们从那种追寻意义、追求结构、追求理解的分析式的范式中解脱出来。用「平等心」,来帮助我们从「分别心」的执念中解脱出来。这些无用的细节与理解无关,但是与真实有关。
恰恰只有无意义的细节,才值得身体力行的劳动。如果只是追求重要的细节,得到一个最核心、最准确的印象,那大可以不必亲眼观察,不必亲自旅行。我们坐在图书馆里,坐在办公室里,搜索图片,就可以得到关于巴黎,关于埃菲尔铁塔,关于卢浮宫的最重要、最核心的信息。当今世界,不必到现场,也可以写出一本准确无误的关于巴黎的百科全书。 到现场去,真正去街上走、跟人交谈,去通衢大道、去穷街陋巷,劳神费力地观察,是为了看到那些无意义的细节;那些细节不能写进百科全书里,不能写进分析报告里,既不崇高,也不神圣。但是剥去了这些细节,这城市还能叫巴黎吗?
当我们不再只执着于现实中可被分析、可被总结的那一面,就会发现那些隐藏的线索和分支,每一个转折都有秘密的含义,暗流涌动,赋予日常体验以生命的情感,照出我们生命中难以言喻的复杂性。这些琐碎的、隐晦的、难以提炼的细节,纠缠着启发与后悔,告诉我们一些关于自己的、不安的真相。
为捕捉细节而付出的努力是无法被归约、无法被折兑的劳动,因为它是开采真实性的劳动,我们每天都需要这些细致的苦行,滴滤出生命的信心,来维持此世的实感不致崩坏。用感官,用思维,从结构、从意义的网络中一拳一掌手工抠出来的细节,让我们相信现象界还在进行着它不可理喻的、令人费解的跳动。
多年以后,我开始做 Funes 这个项目。一天,我和汉洋在阿纳托利亚东部的凡湖上,为一座亚美尼亚教堂建模。这座教堂上铺满了精美的石雕,上面有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的故事,天启四骑士带着灾祸和瘟疫走向人间。汉洋负责用相机拍摄这座教堂的外立面。拍完了那著名的浮雕,开始拍摄那些空白的、充满罅隙和刻痕的、风化了的石墙。他突然跟我说:在做这个项目之前,我从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一座建筑,也不知道一座建筑能有这么多的细节。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里,
我只觉得它来得新鲜,
是浓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劳作、冒险。
仿佛前人从未经临的园地
就要展现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穆旦,1976 年 5 月
乙巳正月于奉贤
We only see what we want to s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