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年中,朋友天羲问我有没有空。他的一位艺术家朋友要去东北村里拍纪录片,希望我去帮忙飞无人机航拍。其实我航拍水平也就略好于一般玩家,不过我假装自己很会航拍的样子就去了。
目的地是吉林延边的开山屯,具体朝鲜边境只有几百米。团队的人来自各地,在长春集合一路开先开到延边朝鲜族自治州的首府延吉。吉林省不是很大,从长春到最东面的延吉走高速也就四、五个小时。
以前没这么快。我小时候第一次去延吉也是开车去的。那时候没通高速,要开八个小时。路上会路过一个叫庆岭的地方。庆岭属于吉林省吉林市下辖的蛟河市,位于长白山西麓,距离松花江不远。这里基本上是吉林省的正中偏东一点。开车去延吉的话,每次都会在这踩一脚——东北话,「踩一脚刹车,停一下」的意思。庆岭景区里风景不错,适合秋天来看红叶。但赶路的人一般没有这个闲情逸致。而且我一向感觉吉林省东部山区的美完全不需要去景区看,随便找国道往里一直开就行。所以大部分人停在这的原因都是为了中途歇脚,和吃一口庆岭活鱼。
吉林的秋天
庆岭活鱼倒不是真吃鱼脍,而是一种大铁锅炖鱼。卖相非常一般,但有两个讲究:一是用旁边松花江里的新鲜鲤鱼,二是加入一种叫把蒿的植物一起炖煮。我没见过新鲜状态的把蒿,它给我一种永远长在锅里的感觉。似乎把蒿就是一种长白山脉产出的藿香。让庆岭活鱼吃起来带有一种植物的清气。长大后我在很多地方吃过很多特殊的植物,但庆岭活鱼中把蒿的味道始终没在他处得见。
《列仙传》里写得葛由骑羊入西蜀,王候贵人都去追,也皆获仙道。所以当时谚语说:「绥山一桃,虽不得仙,亦足以豪。」可能早年东北仙人是从庆岭走长白山登仙的,没桃儿,但撒了一捆把蒿,足以豪,不羡仙。
那段时间我经常要去延吉,每次的午饭都会安排在庆岭。炖鱼需要时间,早上出发的时候给店家打个电话提前准备上,到了就吃,吃完就走。一般再配个毛葱炒鸡蛋。毛葱是一种东北常见的小圆葱,鸡蛋就是村里的笨鸡蛋。东北人愿意把任何农村土产的禽类及其副产品称为「笨X」,比如笨鸡、笨鸡蛋、笨鸭、笨鸭蛋、笨鹅、笨鹅蛋。我从没研究过词源,但大胆猜测是因为相比于工业化养殖。农村的饲养方法可能挺「笨」的,它需要的不是资金和体量,而是时间与耐心。我不爱吃鸡蛋,尤其不爱吃白煮鸡蛋。唯独毛葱炒鸡蛋,能干一盘。
庆岭的一众饭店愣是把炖鱼这么耗时的玩意变成了快餐。对于旅人来说,庆岭这个地方似乎完全围绕着一条两边全是庆岭活鱼饭店的路展开。这些店大部分都需要有人站在门口挥手对着来客招揽生意。但生意最好的两三家并不需要,因为来的都是我们这样的熟客,次次都是同一家。
后来长春到延吉的高速要修通了,但我却不再需要经常去延吉。最后几次去,就听餐桌上的大人们交流:高速要是修通了,这些庆岭活鱼店估计要受到不少影响吧?店主倒泰然自若,认为旅游的客人还是不少的。我虽然也好奇这些店的命运,但还有更吸引我注意的玩意儿。
从庆岭出来往延吉开的路上,有一段盘山路。印象里开出庆岭半小时的地方,在一个发夹弯的转弯处,有一间小平房。上面用对于小房子来说过于大的字体写了招牌:东北亚大饭店。这是个特别标准的东北平房:房顶绝对是平的,正面俩窗夹一门。介于我在东北从没见过一门一窗的组合,可以合理推测一个东北平房的最小单位实践基本就是这样了。它的位置太尴尬了,离庆岭太近,一脚油就到了。活鱼就在隔壁,所以至少我是从来没在这吃过饭。我也没见任何车停在过它门前。也许东北亚大饭店早就黄了,只是从外面看不出来。
我好奇它的命运。曾经,在长白山脉一处莫名其妙的地方,有一个莫名其妙小到不能再小的饭店,它叫自己东北亚大饭店。谁看了都发笑。但我却感觉它亲切。
山中红叶
东北亚大饭店接下来的命运我是无从知晓了。但拜这趟拍摄所赐,庆岭活鱼的走向我倒是知道了一部分:他们搬到了蛟河服务区里,依然给往来的旅人提供把蒿和新鲜鲤鱼。
这个团队的人来自各地,集合到一起时天已经要黑了。晚饭也只能路上解决。我作为跟班对吃啥没有发言权,但好巧不巧前排乘客决定晚饭时,正好开到了蛟河服务区。一下车我就乐了,这不老熟人吗?只不过我们这次没有提前预定的待遇,只能先点先吃。作为吃过的本地人,点菜的活就交给我了。
我模仿记忆里我家大人方法和选择和老板点餐,却发现我连一行七个人能吃得下多大一条鲤鱼也不知道。老板问我要什么鱼,我说这还有得选吗?不都是巨大鲤鱼吗?然后老板没说话,带我穿过后厨走到楼后巨大白瓷砖的鱼池前。我这才发现到原来庆岭活鱼可以不止做鲤鱼。服务区大楼背后别有洞天,巨大的篷布下面是几个游泳池一般的人造鱼塘。这池子主要是给大鱼的,我能认出来的就是鲤鱼、胖头(鳙鱼)和青根(黑鲩)。说来也奇怪,青根来自长江流域一般是南方特产,但在吉林段的松花江周边却很常见。鱼足够大的时候,基本不怎么游,在水里一动不动。就像是大狗一样,非常安定平和。小鱼才会到处乱游,像是见人就抱腿的泰迪。
而我,要决定其中一条大鱼的命运:感觉胖头做庆岭活鱼实在有点离经叛道,一个大头在锅里属实奇怪;青根又太大了,就算我不懂,也知道我们吃不完。最后还是麻烦老板看着给选了一条鲤鱼,又加了几条嘎牙子(黄颡鱼)。这么一折腾,我发觉自己所谓对庆岭活鱼的了解,不如说是对庆岭活鱼的印象罢了。我靠着一个朦朦胧胧的感受认为自己很了解庆岭活鱼,并自认专家。在东北的旅途中,我一遍一遍的意识到了解一件事儿是了解它的细节,而不只是模样。
那天晚上的庆岭活鱼
庆岭活鱼一如印象中的美味,只是临时停车吃庆铃活鱼并不是个好选择,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