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有不少文章散落在各处,打算把它们都陆续搬到汉洋叭叭上面来。也算是旧闻重发系列。本文写于 2022 年底,是我在 2020-2022 三年里游荡在东北后的一篇总结性文章。首发在机核。
自西向东的黑河水流湍急,水呈泥土色。清澈的尼布楚河与黑河汇合后很长一段,两条水色区别依然明显。两河交汇的平原上,清朝官员正身着金黄色打底的帝国朝服。这种正式服装,上面绣有龙与猛兽表示了各自职位。为首是康熙皇帝的两位亲戚兼钦差大臣:佟国纲与索额图。边上还有这趟旅行的记录者,葡萄牙籍耶稣会士徐日升。皇帝命令他们来与俄国订立条约。三个人骑在带有金饰的华丽马鞍上。帝国迎接另一个帝国的排场盛大:列兵两队,乐队几排,踏步向前;沙俄特使,骑马紧随其后。徐日升特意观察,沙俄使臣的马鞍小到无法装饰,只有一块米兰诺银色欧洲式毯子垫在下面。来使们会面在尼布楚城外,在这清朝首次与欧洲签订条约。「中国」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在现代外交文件上。此后百余年,外兴安岭与额尔古纳河之间的「外东北」,将成为冲突的前线。在这「冲突」的预兆中,「东北」的概念正在酝酿。
中东铁路建筑群遗址 满洲里 2020
在此之前,似乎这块土地一点也不重要。人们常常说,东北是满清的肇兴之地。但对清初满人来说,龙兴之地的范围,向北仅止步于长白山。
十七、十八世纪,一批批沙俄探险家前往东北。有些人甚至越过了黑龙江。他们有一个发现和一个迷惑:发现以蒜佐味的饺子很好吃,「(中国饭菜)不说更好的话,也至少不亚于俄餐」;他们迷惑这一大片土地究竟对清朝意味着什么:沙俄遵循彼得大帝的政策,在远东要么贸易、要么战斗;可清朝人既不要贸易,也不要战斗。这里甚至都没有人。直到十九世纪中叶,黑龙江地区居民也不过一万一千人。沙俄人不理解的,其实是清朝「天下」观。对于清廷而言,它仅仅需要这些地方的部落承认它的宗主地位;甚至边界也不重要,「天下」无远弗届,怎么能用边界框住呢?正是这种观念,导致了近代中国的种种悲剧。
东北如镜。镜中反映的是这个国家渴望成为、或者拒绝成为的样子。通过观察过去数百年主流语境描述下的东北,可以瞥见一个时代的样貌。尤其是近代以来,东北成为了整个国家的参照系。而东北,则始终在找寻自身的位置。
「神武殿」长春 2021
近代开始,冲突愈演愈烈。1896 年,英国领事官谢立山需要一辆大马车、四辆运货马车、三匹马和十二头骡子,再加上十三天,才能从现在属于辽宁省的地界走 600 公里到吉林。荒凉寒冷的土地,让西方人说这是中国边疆的阿拉斯加。十五年后,一天火车就可以走完相同的距离。西方人,则开始说这里是「亚洲的阿尔萨斯-洛林」,乃「冲突的摇篮」。列强皆窥探东北,日俄尤甚。1905 年日本不宣而战,日俄战争在东北爆发。现在的历史学家,也称这场战争是「第零次世界大战」。
冲突加剧,动摇了祖祖辈辈被禁锢在土地上的人。以书法家吴大徴为代表的一批晚清官员,开始推进「移民实边」政策,鼓励关内居民来东北开垦荒地。希望通过充实东北人口,在风雨飘渺的之时拱卫东北的土地。一户于姓人家把关外当作求生的机会,闯关东来到了奉天省(现辽宁)。偶然碰到个付姓地主,付地主看他们家男丁多,人也靠谱,就让这家人去地主在吉林洮南新买的土地开荒。到了后,这一家人发现这块土地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土匪都没有,因为这里真的什么都没有。但这里有希望,这里可以通过努力而活下去。在数百万移民的心中,「希望」指的就是这样的土地。
牡丹江 2021
东北吸引来的,不光是中国人。迫于压力,东北对外几乎全部被动开放。张之洞言:「东三省全行开放,令地球各国开门任便通商,以杜绝俄人独吞满洲。」最高峰时,全国 1/3 对外开放的城市都在东三省;东北中等规模以上的城市,均有外国领事馆。二战后的甲级战犯,日本外交官松冈洋右高呼「满蒙是日本的生命线」,主张对东北采取更强硬的政策。
1931 年 9 月 19 日早上,一觉起来,东北人,和其他中国人发现世界天翻地覆。多数国人的「天翻地覆」是观念上的,东北人的「天翻地覆」则为实感。发动事变的关东军,生造了伪满洲国。在伪满,东北人在东北吃东北大米都成了「经济犯」。对全国来说,东北失守是国耻,更是近代中国一切衰落凝结成的黑洞。当时最受欢迎的刊物之一《新生》杂志,开始刊载从东北偷寄的信件。1934 年春天,一封信写到「我很诚恳的期望贵刊关于这惨亡的东北,多提上几句。我们对于东北实在没有别的希望了,只有叫我们这些下层的大众们知道他,记着他,设法夺回他。」外患当头,中国正在构建起一个新的现代主权国家。
建国后,东北迎来了它最光辉的时刻。开垦荒地的的于氏家族,准备搬去新的国营农场。第一次,他们有了固定工资,而不是靠着年景的收成。家族成员开上了苏式拖拉机,搞机械化耕作。这些拖拉机最开始用来耕地,后来用于修飞机场。家族的新一代都有了学上,包括每一个女儿。这不是什么特例。在东北,这样的变化发生在了很多家庭里。其中有一些家庭,会在生活彻底变化后,去往中国的各个地方,努力让变化发生的更广。东北成为了一个可被学习的对象,而不需要在提到它时继续带着国恨家仇的悲愤。
光彩的模样停在了新世纪来临前。晚秋的黑龙江已经要穿羽绒服了,小城一面坡疗养院前的大爷,对着来拍摄的摄影师大喊:「这有啥可拍的?这什么都没有了!」从沙俄殖民时期开始,一面坡疗养院就是东北主动脉铁路上重要的铁路医院。现在,它不重要了。大爷走向一片感觉晚上不会有光亮的平房,边走边带着好意的喊:「早几年来还有点东西。现在啊,什么都没有了!」
中东铁路建筑群遗址 昂昂溪 2020
如果每个地区都如人生一样有起有落,那东北生活成了塌陷急先锋。忧伤隐藏到高纬人的骨子里。一种面对生活冲击的张力,让东北创作者们发觉自己和这片土地拥有不少可被创作的事物。于是东北变成了深刻的故事,讨论的素材库与流行的 meme。长春人,播客《不在场》的主播重轻,说在今天讨论东北「隐含的论述其实是当经济增速降下来之后,中国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光景?所以在这大趋势上,东北的衰退反倒有一种未来感。这个事儿虽然看起来像是一个看热闹的事儿,但实际上跟自己也隐隐相关,不管你在哪。」当他说这句话时,坐在北京的家中。
不论何人,在何种年代面对东北,都可以找到需要的角度来解读它。东北整体和其中每个部分,根据时代不同,都有着参差的形容:清朝看东北是龙兴之地、流民看东北是北大荒、俄罗斯中产阶级称哈尔滨为「东方小巴黎」、满铁殖民者说长春乃「理想的近代帝都」、日本侵略者要在「皇道乐土」建立「新天地」、曾经几十年中的共和国长子、现在则为「投资不过山海关」......作为历史悠久的国度,中国每个地域都有不同的形容;可像东北一样,形容差别如此之大的并不多见。更何况这些形容词几乎都出现在过去一百五十年里。
近现代史,将其变革的鸿爪鳞屑,都凝聚在这悲凉恢弘的雪境之中。东北仿佛周期性地完全抛弃过去,成为一个新的东北。
周期性变化,是东北不变的特点。变化源自边缘,东北就是边缘:从地理上看,这是中朝俄蒙四国边疆,军国主义日本的「生命线」,也是美国从太平洋进入亚洲的入口;从文化上看,中国、朝鲜、斯拉夫、日本与西方文化在此直接碰撞;从发展上看,各势力交锋中,都希望通过尽快开发东北来控制它——而我们则在与他国的抗争中,推动东北在开放和进步的道路上跋涉。边缘,介于异质和主体之间。主体沉重而缓慢,边缘混乱而变化。当边缘的碰撞激发起浪花涌向主体,那么整体性的变革就将开始。
圣母进堂教堂 横道河子 2021
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鹤岗是一个遥远的边缘城市。在地图上看,鹤岗大概是我国雄鸡鼻孔的位置,向北一闻就是西伯利亚寒冷的气息。即使是对入关的清朝人来说,鹤岗也有些过于遥远。记录者发现这里没有多少人,却发现不少鹤,就称之为鹤立岗。一九一四年发现煤田,鹤岗终于开始有了人气。以煤此始,以煤而终。随着煤炭产业的失落,鹤岗以一种 meme 的形象风行于互联网上:如果实在无处可去,鹤岗可以用来遁世。
对于土生土长的鹤岗人李北方,遁世不是他生活的选择。东北天亮得早,每天五点起床吃饭,六点下到工地。李北方自称「打灰人」,也就是建筑行业从业者。全国打灰人就算六点钟不下工地,起的也都不晚。不过鹤岗打灰人有一点不同:每年冬天都有几个月「农闲」——太冷了,水泥无法搅拌,人也跟着休息。一位吉林朋友问他打灰是主业吗?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朋友追问:「你们这房子五万一套,还需要更多房子吗?」
可能已多次被问,李北方脱口而出:查过房价,现在基本没有五万一套的房子了。鹤岗房价低,很大一个原因是棚改房太多,而非完全没人买房。其实周边县市的人,还会来鹤岗买房。另外他说:「可能和想的不同,鹤岗建筑行业还是比较健康。因为不依靠商业地产,主要是基建。大部分属于刚需,也不拖欠账期。」
接着他没等对方继续问,直接说鹤岗还在产煤。蹦出这句话,是因为他知道对方接下来的问题会是「鹤岗作为资源枯竭城市,怎么还需要基建?」鹤岗煤炭行业是衰落了,但不是因缺煤,而是开采经济上不划算。相反,李北方认为鹤岗什么都可以枯竭,就是资源不会枯竭:左环小兴安岭林区,右瞰三江平原农场,除了海产没有,其他应有尽有。
在李北方的邀请下,朋友们来到了鹤岗。李北方问大家对鹤岗什么感觉,吉林朋友回答:「有种奇怪的感觉,但没想清楚是哪里奇怪。晚上和你饭后溜达,看到亮灯的选煤厂明白了:鹤岗干净到让我完全忽略了这是一个煤矿城市。太干净了,树太多了。」感到奇怪,只是因为他并不知道鹤岗的森林覆盖率为 86.7%,作为对比,北京是 44.8%。
小兴安岭 2022
朋友不知道煤矿城市也能如此干净,李北方也是到了外地,才发现鹤岗成为了他人口中的「网红城市」。
「变成网红城市我是没有一点感觉,大家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他评价道:「要真说鹤岗这两年有什么变化,主要是烤串儿。小时候也就有个十样八样、肉片板筋啥的。现在会给你一大张纸,有几十种烤的食材。」
李北方用来招待大家的,就是鹤岗烤串。他说也是到了外地,才发现出了关都叫「鹤岗小串」。鹤岗本地烧烤店,名不会带「小串」二字,只有烤串或烧烤。同行的饮食人类学家,来自岭南的曹雨对鹤岗「三分熟串」击节赞叹:「三分熟的牛肉,边角竟然稍有脆边,而中心仍然保持红嫩。油筋皮的筋保持韧性,却不会老到嚼不断,外皮已经起了均匀的小燎泡。如此准确的掌握火候,用的还是炭火,全靠手上功夫。」
东北不以美食出名。可烧烤,为这片土地在口腹之欲上找回了面子。烧烤各地都有,但东北就像完全不在乎其他菜肴了一样,点满了烧烤的技能点。祭祀、礼仪、大家族聚餐,和东北都不相干。聚餐就是吃饭,也仅仅是吃饭。东北也有了另一种亲密关系实践,「你们甚至可以和长辈一起吃烧烤,我一想到如果要跟我爸一块吃烧烤,就感觉不可能,太扯了。」广东传统家庭出身的曹雨,在吃完另一种叫「加糖肥瘦」的串儿后对李北方说到。
「开个玩笑,东北吃饭礼节最鲜明的只有一个,就是吃完走的时候抢买单。然后抢买单打得头破血流。像是山东的话,排好座次那就是副陪买单。其他人不需要争。」
延吉 2022
当吃饭成为了图一乐的放松,那就不如在烧烤上放飞自我。东北抛弃这些规则,一个重要原因是这里曾处于中国传统家族变化的边缘。边缘另一边,是正在形成原子化个体的现代社会。闯关东让原籍的大家族解体,加上历史进程在二十世纪上半叶开始的工业化,东北比其他地区更早的开始进入现代化社会。
从学术上看,现代化社会有多种不同的定义。可是在东北,理解这一点只需要通过一点点挖掘的耐心,和仔细观察。
从表面上看,开山屯是那种最典型的失落东北小镇。东北这个词太大了,缩小一点:开山屯是一个坐落在吉林省延边朝鲜族自治州的边陲失落小镇,距离朝鲜最近只有 100 米。
失落是需要对比的,有起才有落,大起才能大落。开山屯属于有配乐的大起大落:作为一个现在人口只有三四千的小镇,它拥有属于自己的两支乐团。一支交响乐团,一支朝鲜民族乐团。
但这都过去了,辉煌是在开山屯还有五六万人的时候。从前,他们不光有自己的交响乐团;还有本地人口中「北京能做的手术这都能做」的镇卫生所,以及「除了协和,全国最好的烧伤治疗」。那个年代,开山屯能满足所有人对现代工业化社会的想象,即使它只是一个镇。
开山屯旧照 由 miscLAB 数字化
高纬度的开山屯阳光充足。仿佛时间流动的比其他地方更慢。上秋后,村民们把宽阔的道路当作晾晒农作物的天堂。车辆偶来,早与地上作物达成了默契,留一半车道给它们。时间不是一个虚构的概念,它就流淌在这,流淌在地上晾晒的豆角干、茄子干和土豆干里;把它们从新鲜作物,变成另一种风味完全不同的食物,并且伴随村民度过漫漫长冬。东北人管它们叫「三干」。即使是电商和信息交流如此发达的年代,这种东北特产还是没有流出东北。东北人说,是因为「咱家」空气干燥,外地晾起来麻烦。
开山屯殡仪馆已经被废弃,它对面有一个无名预制墓碑,似乎在给殡仪馆举行葬礼。连废品回收站都变成了废品,多次来到这里的摄影师,举起相机,对着收购站门口满地的空瓶子说:「去年来,瓶子标签上还有点颜色,现在一点都没了。这让我有种感觉:我知道我们下回见面就在下回,就仿佛我们上回见面就在上回。」
开山屯以前不这样。
按理说,曾经荒凉的东北,应该有很多人去征服自然,跟自然去对抗的叙事。但从近代史来看,自然在东北反而对来者展示了慷慨大方的一面。而战争、殖民这些人类世界的东西,在东北扮演了「凶残的自然」。
从伪满洲国开始,开山屯就是工业重镇。因为丰富的资源,这里有发达的造纸和化工产业。开山屯火车站站牌下一站留空,过了图们江就是朝鲜。近代,开山屯站是「满铁」朝开线的东部终点。延吉富饶的土地,让这里产出了可能是吉林最好的大米。图们江近在咫尺,长白山脉一步之遥。开山屯的辉煌似乎是一种必然,但这种必然因为历史的变化而不存在了。
历史永远是增量的,它就像是一个不断上升的湖泊。历史大湖的边缘在漫延到哪里,开山屯就在哪里。
抗战前,朝鲜北部一带命脉物资,特别是大豆,大多依赖延吉生产供给。朝鲜亡国后,被日本统治。日本当局谋求在这片地区的利益,希望能把它划归朝鲜。战略上,延边地区是当时中日之间的「战略要冲」。日本军国主义者认为若与中国爆发战争,需要在延吉地区牵制来自乌苏里方面的苏军。就这样,这里穿起了中日朝韩俄五个国家的近代史。开山屯是东北的边缘,冲突的核心,双重身份交融。
历史继续漫延。由于东北的优质原木,日本在此设立国策公司「东满纸浆公司」(東満パルプ会社)。这里生产的纸浆,超越彼时日本本土,堪称远东第一。新中国成立后,它是当时全国唯一的高级精制木浆工厂,并且得到了进一步发展。也可以说是新中国造纸业的龙头企业。历史偶尔让一个边缘成为某种中心,直到它再次变成边缘。这里不是写历史的地方,这里是历史发生的地方。
开山屯旧照 由 miscLAB 数字化
「你们早几年来好了。早几年来,人可多了。现在都出去了。厂子也不行了。」开山屯唯一一家餐厅慧静饭店的老板林成学说到。他是位朝鲜族大叔,曾经在朝鲜呆过十年,还在韩国干过七年海岸救援。慧静饭店的招牌菜,是明太鱼和豆浆面。一位上海来的朋友,吃完说这家店健康、冷餐、轻食,符合沪上流行趋势。大叔听了很开心,但表示没这个必要。「我平时也不住在这。我住在边上延吉,每天开四十分钟车过来。开山屯挺好的,呆着舒服。我也不想走了。」
「我儿子在延吉,周末回来看我。这挺舒服的,大家都认识,还能种种地。」一位在慧静饭店门口溜达的大妈说到。边上唠嗑的大妈接过话茬:「我女儿在北京呢,我不愿意过去。在哪呆不舒服。政府还给俺们修了楼,方便养老。楼房不错,但也没太多人搬进来,还愿意住自个家里。」
一只燕子贴地而过,快下雨了。访客们到了该走的时候。当天正好是赶集。街上熙熙攘攘,介于开山屯没多少人,感觉全镇的人都在这。对于他们,这里就是生活的中心。
和开山屯的居民交谈,让人感到这里的衰落,似乎并不是一种令人忧伤的衰落。在开山屯废弃剧院前面,有一个同样废弃的篮球场。没有篮筐的篮板下面,是居民晾晒的辣椒。摄影师上次来的时候,他记得这晾晒的好像是明太鱼。
重轻从北京回到了东北,他看着辣椒说:「废弃的篮球场是重要的,可地上的辣椒也是重要的。不是说东北有多好,但至少这些小地方都还很体面的。什么时候我们能意识到这样平凡的状态、还过得去的状态是一种值得去保护的事情。在这个观念的基础上,我们再来讨论某项技术能为社会做点什么,就好了。东北今天的社会生活,它不应该被视为一种『废墟』。不要把东北看作后现代启示录那样的地方,这里可以是世俗生活的及格线。」
岭南人曹雨回应他:「其实我觉得关于东北的焦虑,是很多人对自己焦虑的投射。大家会想:如果经济发展没以前那么快了会怎么样?那么很多人就会把目光投向东北,去找一个现成的样板。」
延吉 2021
东北经常处于众人想象的投射中,不论现在,还是过去。1945 年之前,台湾文学的一个重要母题就是「满洲想象」。在台湾无法发展的知识分子,看向外求,来去东北。这种流动,让边缘东北进入文坛视野。一些台湾作家通过描写东北来讽刺时局,谴责帝国主义。他们所写的,并不需要是真实的东北,而是另一种反抗。
现在东北依然是一个容易被想象的地方,写出来就全是伤痕,东北人永远在下岗。似乎东北和现代的全部联系,都是基于一个过往的时代;之后一切,都是在缅怀那个时代。至于东北人,似乎他们不太擅长表达负面情绪。他们会浓缩,再浓缩,然后总结成一句话。
从开山屯出来,一路向西偏北开,开六七个小时,就能到达位于桦甸市的夹皮沟镇。如果把两根手指并起,手指间缝隙可完美形容夹皮沟的地理状态。人们就在缝里,和两边的山坡上生活。和开山屯一样,夹皮沟已经过了它的顶峰。
人往高处走,但夹皮沟的未来是向下看的。向下,再向下,直到一千多米。那里有黄金。夹皮沟曾经是中国第一大金矿。太古宙火山沉积杂岩中,三十亿年前出现的黄金,已经被人类开采了二百零二年,开采仍在继续,只是需要越挖越深。去年,这花了七万两千元搞绿化,还花了五千八百元降噪。
「我们这以前老辉煌了,老辉煌了我跟你讲。」一位从澡堂出来,头发还是湿的阿姨拎着澡筐对来访者说。
「你看现在路两边,那些破房子。当年你来,租都租不到。」
「当年是啥时候啊?」
「就零几年。老辉煌了。」阿姨着急把话说完,然后就上了儿子的电动车走了。一切故事,就四个字。
金矿 夹皮沟 2021
东北另一些地方的蛰伏则是暂时的。绥芬河的马克西姆俄餐厅有一张能坐下 26 个人的长条桌,随时准备迎接新的来客。绥芬河是中俄边境的百年口岸,因铁路而兴起。疫情后的绥芬河,自然比之前安静了不少,但这里依然在等待着下一次开放。
吃遍了北京俄餐的科幻作家思故渊,评价马克西姆是长江以北最好的俄餐。在马克西姆吃饭,网红可以九折,前提是帮着美言两句。网红都红,但在绥芬河是不平等的。马克西姆只认抖音快手,因为迟至二一年初,餐厅里没人知道 Bilibili、知乎与小红书。曾经有几个关注者加一起小一百万的知乎用户来这吃饭,最后通过展示个人主页,换了两瓶五块钱的饮料。
绥芬河没有的还有很多,比如共享单车、新零售超市、互联网健身房......总之也不单是绥芬河没有,东北大部分地方都没有。互联网有很多东北的声音,但互联网企业则不在东北。东北是互联网公司版图的边缘。有一家互联网公司曾说,东北有「未被开垦的一亿用户」。
鸡西 2021
「开垦」是人和自然的关系。当开垦用于形容人,人就成了资源。玩手机的东北人和金黄的玉米地有了种相似性。重轻反对这种视角:「庸俗而平常的生活到一定程度,那它就是一个实在的东西。而那些所谓东北错过的互联网、App 不是。它只是繁华的模样。互联网看似文明,实则野蛮,因为它要的是破坏,而不是承认现状也有道理。到底是摩登、现代互联网文明的模样重要,还是一个城市生活的实在更重要?」
周日的早上,当地人称「喇嘛台」的绥芬河教堂前熙熙攘攘。操着东北口音的信众们聊着今天商场里有折扣活动。一位老者约大家一起去看看,其中一人答不去了,要照顾孩子。研究者王可达四点起床,来记录绥芬河数量颇多的古建筑。他问大家知不知道沙俄老面包房在哪?一位大妈和他说早没了;另一位说还有,沿着大直路走到火车站右转。王可达谢过,大妈对他喊:「天主爱你!」
「喇嘛台」绥芬河 2021
教堂边有两座保护建筑:用鲜花和曲线装饰的新艺术风格日本领事馆,和厚重庄严的新古典复兴式风格俄国领事馆。一座小城,两个领事馆曾在。外交和贸易,让绥芬河有过庞大的移民社会。
王可达说,自己之所以一趟趟来东北,因为「这有一种复杂的双面性。外来者如何选择带来的东西?本地人如何选择坚持自己的传统?东北像是一扇旋转门,既可以观察输入国,也可以了解输出地。能够让我们切开一个时期之内,跨越多个文化的剖面。」
东北就这样存在于类似的互动之中。东北无法成为自己,但同样无法成为东北以外的一切。地理、历史、商业......东北有着多重边缘。我们无法定义什么是东北,但可以通过定义东北,来理解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2020 年深秋,有两个很久未回家的吉林人和黑龙江人,决定一路向北,开到哪算哪。他们从北京出发,经齐齐哈尔,最终开到了黑河,这里曾经叫瑷珲。出发短袖长裤,下车羽绒服。
两人站在黑龙江边。大江,波浪宽,流水长。有西伯利亚的风儿伴它激荡。岸边五花森林,是东北秋天的颜色。空气中,有股子柴火味儿。
这是吉林人第一次看到黑龙江,他脑中关于东北的种种想法突然哗啦啦炸开了。他想知道,为什么会对这条第一次见到的大江,产生那么亲切的感觉。于是他问朋友:「你说,到底啥是东北?」
「咱东北人不研究这么细。」
延吉 开山屯 2021
《金史世纪》曰:
其在北者有混同江、长白山。混同江亦号黑龙江,所谓「白山黑水」是也。
如无特殊标注,图像均为谢轶轩拍摄
王可达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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