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是可达昨天写的,我代他发在这。可达就是从怪物尚志开始和我一起做内容的朋友,之前在北大和宾大研究建筑考古。更多他出现的内容可以在山有虎收听。
书法家田英章逝世了。他在书法界的地位,相当于路易斯·G.亚历山大在文学界的地位。谁是亚历山大?他是《新概念英语》的编者。《新概念》大部分课文不是亚历山大撰写的。但是亚历山大把这些文章改写、简化,按先易后难顺序编成四册。开篇只是简短的对话,但循序渐进,读到最后,你能看懂复杂的科学说明文。数百万中国人利用他的课本掌握了英语这门语言。全世界范围,受益的人数还更多。田英章的成就也是类似的事业:把以刚劲、险绝著称的欧体,改造形成可供初学者参考的毛笔、钢笔字帖。很多中国人以他为范本,学习如何美观、规范地手写汉字。临摹他的字帖的人,可能比临摹欧阳询的人更多。他对当代汉字书写的影响,可能比王羲之还大。
书法创作者中,很少有人认为田英章是最超一流的书法家,也绝少有人学习田英章先生的书风。这是因为创作者很难从田英章的作品中吸收养分,或者获得审美体验。田英章的书写,来自于对经典书法的标准化、规范化。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每个文字,还是整个篇章,许多生动、立体、多变的部分都被人为舍弃了。但是,对于书法来说,恰恰是这些流失了的部分,能给一幅作品带来气势撼人、骨血峻宕、心旌摇曳的审美体验。这种体验比均衡、端正的书写更值得追求。不仅如此,作为田英章风格来源的古代碑帖仍然存世。得益于近世金石学、考古学的发展,加上印刷术、摄影术、互联网资源,当代书法创作者可以从一个更加广泛的书法资料库中寻找灵感和参考。既然能直接从古代书法家那里取经,那么,就很难说可以从田英章的手里学习什么了。这就像是:如果我已经掌握了日常英语的听说读写,想要朝着专业英文作家的方向发展,那我当然要学习伍尔夫、艾略特、奥威尔、桑塔格的语言;谁还会再反复研读《新概念英语》?
书法从业者——包括书法专业的师生、书法奖项的选手和评委,围绕书法领域的学者、出版家、收藏家——很多都对田英章先生敬而远之。你如果夸某君的字有田先生的风格,不会被当成赞美,而是看成一种侮辱。因为说一幅字有田先生的风格,就等于说它过于规整、标准、均质。不客气一点,就是说它缺少深刻的构思、力量和变化。对于一位创作者来说,这是极其严酷的批评。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田先生的粉丝数量很多、声量很大。田先生的崇拜者,人数在当代书法家中遥遥领先,可能超过其他所有书法家的总和。这些追随者将他的书风奉为最高标准、唯一规范,拿来衡量其他书法家的作品,批评它们为丑陋、怪异、哗众取宠。他们没有意识到的是:田先生的字帖,本意是给入门、初学级别的读者提供一个标准化、易于参考的规范,而不是以自我表达为目的的艺术创作。这就像以廉价的midi合成的乐器演奏为标准,来指责一个音乐家弹奏得“不够规范”;或者用美术艺考人像、静物的打分标准,来判断一个画家“形不够准”。对于创作者来说,这已经不是在批评自己技不如人,而是在用初学者就应能轻松达到的“规范标准”来衡量自己的作品,是一种万难接受的人格侮辱。一个钢琴家可以接受别人批评自己不如鲁宾斯坦,但决不能接受别人批评自己不如自动钢琴。
田先生的追随者们将他称作当代最重要的书法家,这固然很不明智,会加剧书法行业(特别是青年书法学生)对田先生的偏见。但是,田先生仍然是对当代汉字书写文化、书写方式影响最大的几个人之一。能达到他的影响程度的人,可能只有丁善之、高云塍、钱玄同、马叙伦、毛泽东、任政、王选、赵朴初、欧阳中石等数人而已;他们中很多都不是书法家,或者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书法家”。田先生早年在天津,后来在北京的部委,再后来在全国开班授课,对推广、普及、规范硬笔字的事业,都做了不少工作。书法家们有时无法看到田英章的贡献,我认为这实际上来自于一种“知识的诅咒”。因为对于惯用毛笔的人来说,写出规范、整齐的楷体字,简直是最简单、最基础的事情,完全不费任何力气。任何一个书法家——实际上,任何一个写书法的人——都在幼年或者少年时代,从钟繇、王献之、张玄墓志、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颜真卿、柳公权,或者晋唐以后的其他书家那里学会了这一点。这种能力已经内化成了本能,以至于对于他们来说,问题不是怎么写出规范、端正的楷书,而简直是怎么忘掉它,怎么甩开这些牢牢印在脑海中的字形的束缚。他们无法理解“写出一手好字”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合理的需求;也想象不出怎么会有识字的人不能写出最普通、最基础的字形。
实际上,在汉字历史上的绝大部分时间里,这种想法也不算错。千百年来,大多数识字者,都是使用毛笔,通过经典碑帖(或由它们衍生出来的字帖)学习的汉字。我们在敦煌残纸里还能看到学童临习《兰亭序》来识字、习字的痕迹。欧阳修家贫,母亲用芦苇杆画沙,教他识字,被视作罕见的奇闻。20世纪,钢笔和铅笔逐渐流行。但大部分人仍然是先通过毛笔认识汉字、学习书写。经典、标准的楷书对于他们来说是不假思索的默认状态,不需要刻意练习。这一时代的大部分书写者,即使后来转而使用硬笔,仍然可以从他们的手稿字迹中看到各自书法的师承源流。——在这个意义上,上世纪末到本世纪初的一代人,是空前绝后的不通过毛笔,也不通过经典碑帖认识汉字的一代人。“扫盲”运动的普及和义务教育的普及,孕育了不必经历任何形式的旧式教育,也能成长成材的一代识字者。他们学习汉字,不是依靠任何碑帖,而是依靠标准印刷字体。也就是说,他们并不天然、必然能够写出一手漂亮的硬笔楷书。对他们而言,在日常工作生活中,能写出一手漂亮的、易读的、规范的,甚至令人读来愉悦的好字,是个真实的需求、合理的需求,是个天经地义的需求。田英章先生的创作,正是满足了这一需求。
然而这也是短暂的一代人。上一个时代的人,通过毛笔来认识汉字。下一个时代的人,根本不再需要手写:字的好坏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甚至有人认为拼音输入法快要被语音输入法取代了,而语音输入法可能又会被脑机接口代替——谁还关心手写输入法呢?田英章先生的本职工作是在国务院书写任命书和信件;但在今天,最庄重和最严肃的官方文件,也都可以用打印,甚至电信号的形式发布。追求“只是写一笔好字”的一代人消失以后,今天的书法已完全成为自我表达的艺术。于是,田英章试图帮助他的读者们追求的那些目标,只显得不合时宜,甚至令人生厌。今天田先生逝世,人们对于他还有不少争议,那是因为我们还残存着那个“写一手好字”年代的些许记忆。但当临习过田英章的这一代人,当“用手写字”的这一代人老去之后,世上就不会再有人需要田英章,世上也不会再有田英章先生这样的书法家了。
2024年9月29日,奉贤
田英章之后还有赵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