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平还是公正？美国大学为什么要多录取少数族裔？从提高黑人入学率看自由主义的思路与局限
国家对任何一个国民，都有平等关怀（equal concern）的义务。国家的平等关怀，不意味着绝对的中立。恰恰相反，为了促进中立，需要将价值考量放入标准中——这样做，对吗？
昨天美国推翻平权法案，让关于学校录取和种族之间的话题再次火了起来。这是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在英文世界有非常多的讨论。不过国内的语境内讨论还是以渲泄情绪为主，希望用本文来帮助大家梳理清楚不同观点背后的理论依据。本文是对不同观点的转述，而不是我（作者）本人的想法——我也没那个学术能耐:)
冷战结束之后，国家的意识形态之争逐渐让位于身份认同：种族、宗教、性别......对于自我与他人的认同，或者说「肯认」成为了议题的焦点。在这样的语境下，传统中自由主义被视作是一种「假中立」和对权利限制的漠视，得到了左右派的同时批评。自由主义虽然强调尊重和平等，却无视了差异。而这种对「差异」的讨论，恰恰是当今社会的重点。德沃金（Dworkin）在内的左翼自由主义者，提出了一种基于「平等与关怀」的自由主义。
Ronald Dworkin 1931-2013
德沃金认为，国家对任何一个国民，都有平等关怀（equal concern）的义务。这种义务不代表对差异的评价（不论正面负面），而是要确保没有人得到比其他人更差的待遇。而这种基于平等关怀与尊重（equal concern and respect）的态度，正是国家政治正当性的基础。
为什么人民要遵守法律？因为国家给予了人民这种平等关怀与尊重的态度。这种态度让每个人都可以追求自己的幸福和自由。国家的平等关怀，不意味着绝对的中立。恰恰相反，为了促进中立，需要将价值考量放入标准中。国家在一定限度内可以追求特定价值，但必须经过理性考量。比如有人试图用宗教来管理社会，那国家不能袖手旁观。因为这种态度无法容下其他的价值观，国家应该积极的干预。
那我们会到常见的话题上：大学录取中对少数族裔的优先录取，为什么会符合德沃金眼中平等关怀的自由主义呢？
德沃金认为，这种政策可以让社会达到一个较理想的目标：通过提高少数族裔在社会战略性行业的占比，逐渐减少「美国社会中普遍的种族意识」。在这种理论下，对少数族裔录取率的提高，完全不是为了补偿过去，也不是其他什么原因，仅仅因为这是解决国家问题的有效方式
那这么做会不会影响白人的个人权利呢？毕竟对自由主义者来说，即使有利于社会的总福利，也不能证明违背个人权利的正当性。德沃金等人经过分析后认为，这并没有侵犯白人的权利。种族因素和其他人力控制之外的因素并无不同：智商、出身、长相，这些都是决定录取的原因，也同样不可控制。所以如果我们不是把种族因素当作唯一的标准，而是把种族因素平等的用在其他标准中，是没有问题的。毕竟智力水平低的人，也不能选择自己的智力水平，但大学却可以因此拒绝他。
可这样不就违背了基于优点所录取的报考者权利了吗？并不是。优点之所以是优点，不是抽象的；而是取决于当前的社会制度想要达到理想状态所需要的品质。智力当然是优点。可如果不同的肤色与目前社会目的（逐渐减少「美国社会中普遍的种族意识」）相关，那也自然是优点。这种优点绝不等于某一种族比另一种族更有内在价值，而只是考虑当前社会的目的。
如果我们仔细思考的德沃金的理论，不难发现一点：没有人能声称自己的权利被「肯认行动」侵犯了，因为没有人能理所当然的进入学校；没有人先天就有权利被录取，不论肤色，都没有。原因有二：
绝大部分人的绝大部分优点，都非自己努力来的：智力天赋家境，这都是和运气相关。
特殊任务的特殊要求，取决于任务所需要的品质，也仅仅需要这些品质。所以职业的高收益，不是为了奖励才干，而是为了刺激人们培养相关品质。
所以说，肯认行动的出发点不应该是对历史的补偿，而是社会整体会因此受益。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功利主义的概念。而对历史的补偿这种思路，非常容易陷入一种错误的思维：某一个种族比另外的种族更具内在价值。
在德沃金的理论下，肯认行动作为一种优待政策，只要是出于某种价值有利于整体上的人们，而不是基于人本身的价值做出发，就是可以接受的。
这也就是在提倡平等关怀的左翼自由主义语境下，德沃金对大学优待少数族裔的看法。
简而言之就是，因为这样做从功利主义出发对社会是有价值的。这并不以任何肤色为标准，仅仅为了理想社会整体的目标。那么对此的反对观点呢？
本文接下来引述的观点主要来自迈克尔・桑德尔——对，就是那位哈佛《公平与正义公开课》有名的讲师。虽然这个课非常有名，但桑德尔本人最出色的学术著作，是他早年的作品《Liberalism and the Limits of Justice（自由主义与正义的局限）》。在这里，他作为「共同体主义」（社群主义）的辩护者，对自由主义发出了不少可以说是当代最重要的批判。让我们来看一看，他为什么认为美国大学对少数族裔优先录取的「肯认行动」在理论上可能是站不住脚的？
迈克尔・桑德尔 中国读者的老朋友了
简单来说，在肯认行动的支持者德沃金看来：功利主义希望政策有利于社会整体，有利于社会整体就会有利于大多数个人。
那可以继续追问：什么是个人呢？在平等关怀的语境下，不存在任何人有任何「应得」，比如宣称自己应该被某所学校录取。因为个人品质和家境、智商、种族在内的先天属性无法完全分开。
如果我们完全抛弃任何个人的「应得」，并依赖于公正社会的分配，就会产生一种矛盾：自我和他人的界限在哪里？
如果一定要在自我及其属性之间画上一条完整的分割线，那我们马上就会意识到：共同财产的概念威胁到了自我的完整性。因为如果不放宽自我和他人的界限，就无法彻底否认个人的「应得」。而放宽界限，又会威胁自我。那么这种理论，是不是反而没有认真的对待个人之间的区别？
顺着这个思路走下去，肯认行动这种提高少数族裔录取的政策，出发点在于不依赖任何抽象的优点或者先行的个人主张——但这个社会的相关界限却没有被建立起来，我们究竟要采取哪样的标准？
个人主义的自我既然在这里没有价值（或者说价值不明确），那个人主义的主张就失效了；基于此的功利主义，又何从谈起呢？
在此，德沃金没有去仔细解释为什么功利主义可以被合理的当做社会政策的依据。他并没有解释清楚为什么在不涉及个人权利的时候，功利主义就应该占据支配地位。为什么要为普遍的社会社会服务而不是个人？也许这里有一些自明的理由，但德沃金始终没有对此作出详细的解释。
如果「我」作为个人等能力和禀赋——或者说肤色，仅仅是作为更宽泛社会目的的工具，那就相当于是把我当做了别人目的的手段，这违反了康德的道德律令。个人没有理由宣称对任何特权与财产的「应得」，社会就有吗？
所以说，肯认行动对少数族裔录取的提升，在道德上来看也许是很古怪的。难道要和录取者说：你和没有被录取的人都没有什么内在价值，这次录取你只是单纯因为社会现在需要你的品质。
如果以功利主义来思考这个问题，那就必须有一种共享伦理来把人们联系到一起，这样所有人才能共享「功利」。我自己偶然获得的哪些资质，能被看作与他人共享的资质呢？这样就要建立一种共同体，可这种共同体该如何建立？没有这种共同体，就不能说明个人与个人之间，能共享功利主义的结果。这不算是对肯认行动的反驳，但却是肯认行动必须思考的问题。否则，肯认行动就只是一群人把另一群人当作实现目的的工具了。而这，恰恰是所有道义论自由主义者都要拒绝的。
回到肯认行动上，德沃金在为提高少数族裔辩护的时候，提到了一点：肯认行动的目的是为了减少种族意识的程度。他认为这「提供了一种解决这一民族问题的有效方式」。那么就是说，有一种民族共同体的目的在这里占据完全支配的地位。那他就必须论证，为什么这个共同体是最重要的。
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在不同的共同体里，每个共同体都会个体提出了不同的要求。如何实现说明，哪个共同体更重要呢？要说明一些利益比另外一些利益更重要的话，就必须提供相关共同体究竟是什么，和它的具体要求。
所以我们可以发现，如果想解决「肯认行动」的理论问题，就需要有一个共同体的存在。在这样一个人们可以共享利益和信誉的共同体里，才有可能实现肯认行动希望的公平和正义。而这，恰恰是肯认行动的支持者们所忽略的。
插句题外话，桑德尔在写这本书并提出这些观点的时候，才仅仅 29 岁。
以上就是一些当代美国对于优先提高少数族裔录取在内政策的理论依据和对其的反驳，希望抛砖引玉引起大家的兴趣。本文只是展示了其中的一部分。关于这类的讨论，中英文互联网都不乏优秀的文章，大家可以多去阅读。
参考资料：
Liberalism and the Limits of Justice, Michael Sandel
吴丰维：自由主义观点下的肯认政治原文由 hanyang.wtf 发表在 2020 年于其他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