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通过节目都知道我是个长春人,但我也没特殊讲拍过长春。我写过、拍过东北的很多地方,但就是长春我一直没放到创作清单里。
因为我对长春的了解主要基于自己的记忆,但这没什么代表性。小时候去公园里抓蚂蚱、和父母去配眼镜、与朋友在小区里飙自行车,这些事都没办法帮助我介绍长春。这些事儿换一个孩子都可以发生在其他地方。倒是我去的其他东北城市,因为知道不懂,所以会额外花时间去研究,更有得聊。所以我一向感觉:你是哪个地方的人,和你了解这个地方,没那么大关系。不能因为我是长春人,我就默认自己比别人更有资格谈论这地方。
19 年回长春时遇到暴雪拍摄的南湖湖面
原本我对这件事也不自知。前两年开始带朋友在东北溜达,发现自己面对故乡的手足无措:我熟悉的街区、商圈、街道不过是因为以前住在那里或者在那边上学才熟悉的,对其他人来说这没啥可看的啊。
就拿吃来举例,我最早印象深刻的一顿来自晚茶。那时候我应该很小,可能刚上小学。也可能是幼儿园大班。不知道从那我听到了两个词,早茶和晚茶。也许是出租车上的广告吧。我特别好奇。有一天的晚饭后,我特别想试试晚茶,但又不好意思说。父母看出来我在想什么事儿,就来问我。但越问,我就越不好意思说。
可能问了很久,我终于支支吾吾地说想吃晚茶。父母如释重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于是就一起去了家刚开业的晚茶。现在回想起来,之所以在那段听突然说说晚茶,很有可能就是在出租广播上听到了新店的广告。对于吃什么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但就记得有个鹅头。我感觉这个东西就算劈成两半也无从下嘴,我爸就让我把里面的脑子吃了。太小了,没吃出味儿。
一个广告能让全城的人都知道,今天这种事儿已经很难发生了。不过曾经是可以的。
长春不大,流行易起。这次我确定是从出租车上听到的广告,是关于澳门豆捞的。最开始只有一家,没过多久长春遍地都是豆捞。我家一直对此兴趣寥寥,后来应该是有人请客去试了试。还去的是打广告那第一家。生怕东北人不懂粤语,每个餐位的纸上都印着「豆捞」是「都捞」的谐音,象征着大家一起赚钱。那时候我已经对这个社会和世界有些初步的自我理解了,就寻思那这不就是批评中餐不如西餐分餐制干净的理由吗?
豆捞基本上是海鲜为主,长春只有新立城水库。冷链不发达的年代海鲜少且并不好吃,与其说是一类食材,不如说是奢侈品。我今天对那顿吃的没有任何印象了,只记得一张巨大的圆形转盘桌。那张桌子在我印象里太大了,我好想回去看看它是不是自动转的。
那时候我的娱乐活动也和捞有关。我家住在一个公园旁边,里有个湖,一座大桥横跨在上面。我爸自制了一张网,每个月都带我去捞鱼。网里面放一个馒头,从桥上沉到水里,呆个十分钟拿上来里面就好多鱼。这事儿的关键技巧在于馒头,只有戗面馒头才能捞鱼。那种一放水里就冒油的馒头,鱼理都不理。如果你分不清楚馒头,就记着:更贵更适合人类吃的,一般鱼都不喜欢。尤其是花卷,绝不对可能捞上来。愚蠢到会被我捞上来的种类不多,不过有一类特别好看,会反射七彩的光。我就给这种鱼起名七彩鱼。长大后知道了,这是鳑鲏。这些鱼一般的归宿就是被我放了。
还有一种捞鱼,是用小网去湖边捞。这种其实捞的效率很低,但有时候我会拿几条鱼回家养。有次装在桶里,坐车带回家。出租上师傅说拉完这趟就去司机餐厅吃饭了。我小到还不足够了解什么是司机餐厅,甚至可能还不会写那两个字。师傅说有盒饭,挺好吃的,之后对我说八块钱还有可乐,要不要来一起吃。我不在乎盒饭,但想喝可乐。车有点晃荡,我把鱼桶里的水洒出来了。到地方师傅发现后座湿了,他也没责怪我;但我想赶快跑,并且认为不赖我,是车太晃了。师傅看我小孩慌张的样子很好玩,就说也没啥事儿,还要不要去司机餐厅吃饭了?盒饭,有可乐。
我对长春的记忆都是这些琐碎的事情,没有一丁点宏大的感受。仿佛故乡就是一个个片段,始终难以把它们联系在一起。所有人的故乡都是这样吗?还是只有我是这样?我不是生性凉薄的人,但也会时常感觉我不属于任何,任何也不属于我。所有人归根结底都是独自一人,偶然地出现在世界上,出现在某处,仅此而已了。自由的代价就是一无所有。
长春的一场雪夜
但这都是很久以后才出现的矫情了。小时候我就想赶快长大,长大了我就有选择权了。我最早对选择有深刻印象是在上高中,有一个半小时的自由午休。我们学校的食堂在学校外面,学生就可以出校门,干啥都行。所以我就没怎么去过食堂,永远是自己和朋友们利用午休前最后一节课选好吃啥。
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一家学校边上的重庆巫山烤全鱼。多年以后我的四川朋友徐缓带我在北京吃了顿烤鱼,他说我们吃的那家味道没办法和四川比,但至少是活鱼。这时我才第一次见过烤鱼烤活鱼。学校边上的烤鱼一直是一个扁平的鱼片,旁边加一些配菜。我好像不擅长记忆菜的味道,但这个烤鱼也是真没啥味儿。可我们还是总去吃,有时候会在午休前发短信给店家,让他帮我们提前做上。因为这家店可以四五个同学一起吃,分担一下饭钱性价比很高。学校边上的饭店,经常是什么米线、排骨米饭、咖喱饭啥的,很不适合大家一起点。烤鱼就很适合。我们学校有两个校区,我所在的校区离烤鱼有点距离,下课我们就飞快跑过去。到了店里一般都要先缓缓,再开动。
其实以前也没那么多娱乐活动。诚然我成长的年代已经是个丰富的年代了,但我们有了电脑。所以大部分娱乐活动就是带电脑去朋友家一起玩,或者去书店溜达找点书看。也可能我比较无趣吧,我身边的朋友也都是宅在家里的人。我到现在都没去过夜店,少年生活肯定很无趣。
有时候我也好奇身边比较能玩的朋友小时候都是咋玩的。东北天亮得早,各种店打烊也早。对我来说但凡晚点夜生活就只剩下烧烤了。我和朋友们有一家常去的烧烤店。不是常去,是在好多年里我们只去这一家。也没啥原因,可能就是这家店我们过去都方便。那时候东北人好像也没有烧烤自信,所以烧烤店给自己起名「京味烧烤」。我也没整明白这个「京味」是啥味儿、是哪个「京」,也知道有更好吃更有名的烧烤店,但就是懒得选了。一直从高中吃到大学,吃到我们可以合法饮酒的年纪,但我们每次去都是四瓶可乐。这在店里显得格格不入。我们又没勤到老板能记住脸,所以经常会被问:「不整点啤酒啊?」
之后我常驻北京。第一次吃到电烤串,是中午的南城香外卖。电烤,不用炭烤,这玩意也太难吃了,真挺京味儿。包装上南城香的广告是:专注电烤 20 年,服务京城老少爷们。京城老少爷们可挺难受啊。过了几年,我又看到这条广告:专注电烤 24 年,服务京城老少爷们。南城香对于数字细节的把控让我更难受了。
要是有人问我说什么是故乡,我会说是重庆巫山烤全鱼和京味烧烤。他如果感觉我在无理取闹,那我会认为他并不懂得什么是故乡。
写吃的一道菜不发也不好,这个起泡的东北油豆角是真厉害!好吃!在双阳吃的。
我唯一能真正记住味道的童年回忆是中国城肥牛。肥牛就是涮牛肉粘海鲜汁。中国城的海鲜汁是自己调的,直到现在我也没体验过比中国城更好吃的海鲜汁。吃饭会给一碗海鲜汁和一碗沙茶酱,根据口味自己调整融合。它家牛肉会切到一个完全合适的薄厚,很容易熟,但又会让肉咬起来很有感觉。超级大口的吃被酱汁调味且降温过的牛肉,是一件非常非常愉悦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中国城推出涮海鲜了,这时候距离豆捞的流行已经过去了一段,它有点后知后觉。鲍鱼出现在了菜单的第一页上。从此之后中国城就开始不断的折腾自己,直到把自己折腾没了。不过我不伤心,因为发现这玩意其他地方也有,根本不是长春特产。但我学到了一点:所有火锅店水平下滑,皆是从出现昂贵海鲜开始。
又过了很多年,我又伤心了。我有个葫芦岛朋友,大家都叫他铁杆。铁杆告诉我,肥牛最重要的竞争力就是每家店老板自己配的海鲜汁。葫芦岛多家肥牛店,都是因为海鲜汁不行黄了的。我说你开过店?他说别问,这都是过去的感情了。这时我想到了中国城,我想那它的海鲜汁应该是不会再出现的长春特色了;我还想到了那个空气中弥漫着水蒸气的店面,想到了非要点一次鲍鱼试试的我爸,想到了发现把海鲜汁倒进沙茶酱要比反过来做更容易的自己。我还能在北京很轻松地找到有水蒸气的涮肉店,我爸也还会执着的点一些菜,但我不会再为海鲜汁和沙茶酱如何融合这种事儿而开心了,我想念中国城的海鲜汁。
我三餐都在长春的日子随着中国城的消失也结束了。偶尔回来,朋友开始带我吃粤菜。我以为这玩意都火过好几轮了,但没想到前几年又开始在长春流行起来。各区开了好多粤菜店。不过我有见识了,骗不了啦。那段我曾短时间里去了 42 次深圳和广州,我见过真粤菜。长春的粤菜不是粤菜,只是清淡版东北菜,还用了小盘子。
但毕竟都是成年人的世界了,总是要带外地朋友在长春溜达的。尤其是过去三年,经常带各路朋友来长春转悠。可我会想起长春的吃,似乎都不是什么典型的东北菜,甚至基本就没有东北菜。我不是不吃东北菜,我爱东北菜,家里也做。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东北菜是就是东北这些东西,这个地方它就产这几样东西。只是吃的太多了,不会特意留神吃的到底是不是东北菜。桥头饭店算不算能带朋友去的东北菜馆?反正我去的时候没想过这件事。谁都能说两家自己常去的馆子,可真要带朋友去,总能想出点毛病。
不过话说回来,当一个人追求本地菜时,他就已经不是本地人了。长春的一切对我了无新意的时,我才是长春人。当我想找正宗东北菜带朋友去的时候,这也意味着我是归来的游子,只是在此暂作停留。
前两天发小结婚,东西南北的朋友都回去了。我多待了几天,约了一直在长春的朋友吃饭。我们一起长大的,吃烤鱼、吃京味、去对方家里玩电脑。他请客,我问吃啥,他说:「新开了家烧鸟不错。」
回去参加婚礼
写得好啊,想回家喝羊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