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冬天有一股冷空气味儿。这话像废话,但任何一个东北人在冬天从远方回到东北,都能迅速体会到这股直入脑中的味道。这味儿就像是将有一点甜的长白山泉水稀释了一百倍。特意想闻的时候永远闻不到。但一不留神,就能嗅到一股若即若离的冷冽与清甜。在这样的冬天里,脸会硬,说话会有阻滞。从外面进屋,手指需要至少解冻半个小时才能流畅的写字。
23 年秋
曾经许多年,这就是我对东北的理解。这是一种基于生活体验的理解。在谈过去几年重新回到东北的感受之前,我应该先说说小时对东北的回忆。因为这些记忆与经验是我之后用来丈量东北的原点。不过与其说是对东北的回忆,其实主要是对长春的。
长春历史不长。千禧年其他地方都在庆祝新世纪的到来,长春在庆祝新世纪的同时顺便庆祝自己建城 200 周年。一八零零年清廷谕令,设置长春厅,隶属吉林将军管辖。长春市政协还出过一本书,就叫《长春二百年》。这其实应该是我详细了解长春的第一次机会,但没把握住。那时候有一家经常去的书店,印象里书店充满了这本书的宣传。甚至书店里都变成了那本书封面一样的的淡蓝色。去了多少次,我也没买。
因为我那时候对了解家乡没有任何兴趣。甚至回忆里也充满错误:我记忆中的庆祝建城,比实际情况晚了七、八年——我总以为这是在小学四五年级,也就是零七零八年发生的事情(实际上是千禧年);那本书也不是淡蓝色的,而是土黄色。所以第一次搜索建城二百周年纪念活动和这本书的时候,怎么也查不到——因为活动举办时网络还不发达,大部分都是纸质资料。错误的回忆却告诉我这是一个网络兴起后发生的事情。缘木求鱼了五分钟,才修正了记忆。可见回忆并不靠谱。
我出生在长春市南湖公园对面的小区里,所以我爸和我说童年时代我睡不着的时候他就带我去里面转悠。这事儿我是真记不住了,但从小的印象里长春的树就特别多。后来我全国出差,到各种经济开发区都很不适应。因为这种新区经常是宽阔的路,两边还来不及种一棵树。一个地方要是没有树,它没有为人的感受做考虑。当时家对面南湖公园的入口正好是一片白桦林,就加深了我对长春全是树的印象。这也解答了我后来的一个疑问:为啥长春别名是「北国春城」?
长春虽然叫长春,但春天特别短。长春这个名字更适合作为昆明的形容词。这个疑问总是困扰着我,但懒得查(像很多事一样)。有一天我被动的知道了这个知识:叫「北国春城」是因为树多、绿化率高,而不是真的在和昆明比春天。
那时候我上小学,刚开始萌发起对很多东西的意识。比如对于家乡朴素的自豪感,绿化率高就让我感觉很好。原来家乡和其他城市相比也有特长。我看到南湖是全国最大的城市公园,感觉比自己的奖还开心:那可是我家对面的公园!虽然不知道具体与我何加焉。但我从小在里面溜达,肯定有点意义,只是此刻还不知道。
但无论如何,南湖公园是个东西,是长春的象征。可紧接着我就在历史书中学到了嘉兴也有一个南湖。这怎么可能!南湖不应该是独一无二的吗?如果有,那也是抄的我们。经过我的主动搜索,不得不失望的承认长春南湖才是后来者,最开始都不叫这个名字。我一并发现,南湖公园是第二大的,第一大的城市公园是颐和园。我安慰自己说那也行啊,颐和园什么地位,长春能排第二不错了。
但问题是长春怎么什么都是第二啊?有个大人和我说长春市中心的文化广场,是中国第二大,第一大是天安门广场。建城二百周年的年底,长春本地商业集团欧亚开了一家叫欧亚卖场的超大商场。欧亚骄傲的说这是全球最大的室内购物中心。但之后的很多宣传里变成了亚洲最大。我好奇是为啥,发现原来最大的室内购物中心在加拿大,所以欧亚卖场最多算全球第二大。这显然不如亚洲最大好听。
再后来,我陆续发现这些都是扯淡。南湖公园在很多数据里连中国前十都算不上;文化广场全国第二大这似乎就是那个大人随口说的。至于欧亚卖场,它不断飘乎在全国最大、亚洲最大、世界最大等各种修辞里,根本没人真的在乎它是第几大(不过确实大)。
随着我第一次对自己的家乡长春展开了解,就开始对这里逐渐失去兴趣:要说风景,大江大河都没有,母亲河伊通河还是靠水坝憋出来了一段勉强维持;高山也没有,这地方太适合种地了,周边全是玉米;冬天的雪景呢?似乎一直被隔壁的黑龙江压了一头。城市建设吧,转盘多,天天堵车。哎,我的家乡怎么如此乏善可陈。小孩可能都会干这事儿,暗自打量这个城市。其实是在给自己的出身默默加减分。
但这倒是没怎么困扰我。因为充其量是和外地人介绍长春的时候不太好吸引注意。可我也不见外地人啊。抛开这些偶尔的困扰和关于城市的宏大叙事,日常生活在长春倒是挺舒服的。夏天也热,但还不需要开空调;冬天漫长而寒冷,但在暖气和双层窗户的保护下,非常舒适。
让我印象最深日常生活,就是每年都会有的「入冬三件套」:棉裤、大白菜和烤苞米。
棉裤是介于外裤和线裤之间的裤子——我出东北之前从来没听过秋裤这个词,贴身的保暖层都叫线衣线裤。上初中之前,每两年会做一条棉裤。没啥复杂的,就是纯棉花塞在裤子里面。从夏天到冬天,就是一个短裤、长裤、长裤加线裤、长裤棉裤和线裤这样一个过程。我通过自己的关节灵活程度来定义季节。全穿好连弯腿都难,那么冬天就来了。
19 年冬天的南湖
说到吃,我一度以为大白菜是全世界的基础款蔬菜。如果再加点啥,也只能是茄子、土豆和豆角。每年秋天,农用三轮就会载着满满一车的大白菜进城。最早还有驴车和马车拉着白菜。我们则是一车一车的买,把零售变成批发生意。然后全家一起把菜搬到家里的仓房中。那时家住筒子楼(赫鲁晓夫楼),不少这样的房子都会在楼下配套一排仓房。为的就是给过冬储存蔬菜用。除此之外,还有一小部分白菜会出现在楼道的酸菜缸里,上面用大石头压着。酸菜和白菜,就是冬天最主要的蔬菜。
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烤苞米。长春实在是太盛产苞米了,市中心有个楼就叫苞米楼。不是因为它长得像苞米,完全因为它就是模仿苞米设计的。一到秋天,学校门口、班车下车的地方、小区里都会有人拿着小烤炉来卖烤苞米。烤炉不大,一次也就能烤四五穗。烤得少,火候自然掌握的就好。表皮稍微有点糊,但里面的玉米粒依然软糯多汁。而且这些玉米的底部都会有棒子连在下面,拿着吃非常方便。不像现在很多烤苞米完全是光秃秃一个,要靠玉米叶隔热才能拿着。
玉米烤好后,可以选择刷东北特产的蒜蓉辣酱。我其实喜欢刷辣酱,但父母担心辣酱在桶里不卫生,一般不让。不管刷不刷,玉米永远是一块钱一穗。下班车到家买一穗,吃完就算休息好了,开始复习一天的功课。
而且特别奇怪,烤苞米一般仅仅以小摊的形式出现。在我童年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烧烤店里是没有烤苞米的。有一次在延吉,我妈忍不住问店家为啥没有烤苞米。答曰这是正经烧烤店。我也不知道烤苞米咋不正经了。而且后来就算有了,烧烤店里的烤苞米也大多是以一节一节的形式出现。一整穗烤的,几乎没有。不过一节苞米也是昙花一现,今天大部分店里都是烤玉米粒。我只能说世风日下是从烤苞米变成烤玉米粒开始的。
从烤苞米到大白菜最后到棉裤,也意味着一年就要结束了。在漫天飞雪、结冰的道路和甜味的铁杆里,就是我的东北原点。
好像的确没吃过整只的烤苞米,都是一节一节的,想吃烤苞米了
哈哈哈这个hook 南方人被刺伤了 烤玉米粒真的很方便 是川渝人民研究出来的 是他们的错